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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家乡有山,金粟山、石叠山近在眼前,是心中亲近的“我们山”。西边的明月山、东边的宝塔山,只是远远地能够望见,没有什么情感的寄托,但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。尤其是宝塔山,每天睁开眼,扭转头就能看得见,那一点矗立在山顶上的塔形,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。

  宝塔山,顾名思义,是因为宝塔而得名,是俗称,其真正的名称是万斛山。与石叠山(俗称板桥,又称青龙山)东西遥遥相对,中间是狭长的大水峪,家乡人俗称东峪,与赵老峪称为西峪相对应。

  我的家在石叠山下,出了家门东北方不远处就是万斛山,一眼望去,总是看到蓝蓝的山色,与灰黑色的“我们的山”不一样,总是充满好奇,想要探听个究竟。因而不止一次听父辈说,万斛山塔下有一座庙,唐朝时曾经有一万多和(方言读获)尚,所以叫“万和山”,也没人考证。后来读了书,才知道那山叫“万斛山”。目前所见最早的纪录是在明朝,其时说“万斛山在县东北九十里,山有石形如斗斛者以万数”,故名万斛山。此说出自明嘉靖二十一年(1542年)所编撰的《陕西通志》里,明万历十二年( 1584)居家赋闲的富平籍朝官孙丕扬主纂的《富平县志》也说其山“石如斗斛者数万” ,后被清朝中期毕沅主持修撰的《关中胜迹图志》所采用,1994版新修《富平县志》也持此说。《陕西通志》的主要作者是陕西当时最大的几位学者,其中的三原马理、泾阳吕柟(楠)博学多识,德高望重,被誉为关中大儒,他们也是孙丕扬敬仰的前辈,他们关于万斛山之说必有所据;孙丕扬既有学问,又是本籍,也持此说,可见当时流行此说必是无疑。由此可见,万斛山是因石而命名。至如王翦屯兵山上“日需万斛米”之说,与“寺中有一万和尚”,只是乡里传说的故事,听听而已。

  那么,万斛山是从何时而有的命名呢?无独有偶,祖居万斛山下的明代大官僚杨爵自号“斛山”,当是万斛山的省称,正如孙丕扬号“频阳子”一样,他们都是以家乡的山水寄托了自己的情思。杨爵主要活动在明嘉靖朝时期,比孙丕扬成名要早很多年,他是嘉靖八年进士,二十八年(1549年)去世,曾与马理、吕柟同时,也多有交往。马理、吕柟编撰《陕西通志》富平“万斛山”条文或许正是受他的影响所致。因此可以说“万斛山”的来历最晚可追溯到明代嘉靖时期。最早到什么时期,没有确切的证据,至于南宋李思衍《万斛山·持囊簪笏紫霄间》诗作,写的是广东的万斛山,与富平并无关系。因为当此宋末元初之际,李思衍的行踪是在湖南广东一带,并未来到陕西,不可能写出富平的山诗。

  万斛山因石而命名,也是因石而闻名。万斛山的青石,人尽皆知。据说,陕西黄帝陵、西安孔庙碑林的碑石材料,八成以上都是来自富平,其中万斛山占有最大的份额。万斛山人朴实勤恳,吃苦耐劳,祖祖辈辈以采石刻石作为自家的副业。过去的人家,不论贫富,少不了家用的门墩石、过门石、庭院条石、瓮盖子,更有一些人家专用的石囤板石、墓岔石等,都是出自这里的石匠之手。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。过去的万斛山人因为此山,虽然日子一直很苦,却总也熬得过去,每日里上山采石,只要啃下力气,采出一两件石板,也可以换点粮食或者卖点现钱。比起我们靠着那不打粮也不出板材的石山要幸运得多。因而我们对于万斛山人,一直是既羡慕又同情的——采石毕竟是很苦很累也很危险的工作。

  万斛山下,有我的几家亲戚,小时候有老姑家,老姑夫的豪侠慷慨给我留下永久的记忆;长大了多了妹夫家,还有几位中学的同学。他们都是在农业之外,以采石为生的,常常给我讲一些采石卖石的故事,也听得出辛苦中满含着快乐趣味。尤其是关于石窝子和万斛寺的故事,常常令人心驰神往,因此,万斛山的神秘很长时间萦绕在我的心头,不能散去。

  离家已经三十几年了,每每逢年过节,亲戚朋友们坐在一起,免不了说些过去的事,也离不开山水的话题。什么老虎桥、十二盘、金粟山、龙泉水、板桥洞、大水峪、万斛山等等,虽说是陈年旧事,可能也听过无数遍,但只要一说起来,依然兴味盎然。

  庚子岁初,瘟疫尚未消解,人心却已是平静,时届清明,果然是天清气爽,万物复苏,一派新绿的天下,令人心旷神怡。往年的清明那日,总会有零星的雨丝,给人以戚戚然的氛围,然而,今年的天公却额外施恩,明媚的阳光,异常温暖,似乎是要特别关照人们,不要辜负了这大好的光阴,该享受的自然一定不要错过。晒一晒阳光,享受人生的乐趣;玩一玩山水,感受自然的美好。

  被封禁了两个多月,烦躁与惶惑的时期已去,心情早也平静。在京打工的妹夫一家却不能返京,于是有了难得的居家过日子的时机。妈的心情很好,几个外甥和常年在家驻守的大姐一家不是你来,就是我往,再加上我们的回家。今年的清明时节,更胜往日的新年。昨天上过坟,我坐在露天院子里的钢丝床上,太阳晒得脸红彤彤的,看起来精神焕发了许多。今天一大早忽然起发了前往万斛山的念头。妹夫是山下人家,小的时候一直“上山起石头”(采石),是地道的“万斛山通”,自然就做了向导。他说,上山的路有两条,一条走后山,一条走前山。后山近一些,前山远一点。但是,后山的风景不如前山,也看不到起石头的遗迹。我说走前山。前山不管是从那个方向上,麻峪沟是最佳的入山口。

  前往麻峪沟,必经漫町村。近几年,乡村的道路已经得到硬化,村村相通,即便是过去特别难以翻越的大水峪深沟,也已经架了新桥铺了水泥路。杏花已经敛子,桃花已经败落,唯有路边的油菜花开得正盛,花香迎面而来,偶然有几只蜜蜂窜进车子里,又很快被扇出窗去,花香却依旧浓烈。迎面有几辆小车从山上来,像是本地的。姐夫说:“这是从山上掐黑风回来了。”我知道黑风是山上的一种野菜,这阵子正是生长好的时候,小时候我也掐吃过,有点苦。“今年的人出不了门,没地方打工,全都窝在家里,闲的没事。”姐夫唏嘘说。原来如此,心下却想,正好我们上山,或许也可以遇上黑风呢。

  漫町村是个名村,它位于大水峪的崖畔,是古往今来出入大水峪的必经之地。车从村子中间穿过,一直向上行不远处,便见一处只字型沟壑,正中往前是近乎方形的山体,上面有多处洞穴和山崖石瀑,几条山梁有规则地分布两边,由上而下延伸汇集为两处黄土山梁,两边分别有一排窑洞和瓦房,许多已经陈旧了,这就是麻峪沟。家家户户门口堆着石板,昭示着他们都是有传承的手艺人——石匠。车子停在村边,我站在沟畔瞭望,姐夫说:“对面就是你同学家。”我仔细看看,仍然是老样子,也开始破败了,便说:“将军故居,要保护好。”

  万斛山并不高,也不难爬。从此地出发,有左中右三条山路,左路沿着西梁,右路沿着东梁,中路顺着山沟再上中梁,或绕行或直达皆可至顶。左路平缓蜿蜒,但并不曲折,其上是古老的采石路的遗迹。从前的人们推着小独轮车(俗称地老鼠车)从西坡上行几百米,到达坡顶,再沿着梁上的小路上行,抵达各自的石窝子。下午天黑前再推着自己采的石材返回山下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妹夫说,他们一天最多能赚3块钱。

  阳春三月,山脚下的麦子已经抽穗,山上的草色却尚未发青,枯黄的原始的草皮覆盖着山面,太阳光很强,暖洋洋的,阳坡并没有风,偶尔发现几多青草,正是记忆中的药材防风,兴奋地连根拔了下来。还有几种可吃的野菜蒲公英等等,但没有见到黑风草,未免有些遗憾。不知是谁提到了山韭菜,那可是山里最美的野菜,只不过要等到秋雨以后长势才会更好,春天是没有的。山梁上有风,凉飕飕的。山下的梯田一目了然,一层层地由高而低,顺着沟壑如鱼鳞般对称分布,西边的深沟是大水峪,高山正是我们的石叠山、金粟山。因为大水峪深陷形成的反差,远看石叠山、金粟山并不比我们正面的所见逊色多少,甚至还更雄伟,与万斛山高处的采石场遥遥相对,无意间又多了几分秀色。万斛山上的鲜花还没有到盛开的季节,但红柳刺、连翘的花儿正在开放,红柳刺的花儿形如榆钱,白中泛黄;连翘的花儿形如合掌,开则掌分,黄中泛白。起先是一簇簇、一丛丛沿途零星分布在路边的崖畔,迎风招展,远看都呈黄色,在灰黄的山色中格外耀眼,总能令人兴奋。忽而一阵香风扑面而来,原来此山也有丁香花,一串串的紫中泛白的花儿已然开放,沁人心脾。

  山上的路已经宽阔了许多,几位骑着摩托的人从身边经过,小车或者可上,但没有回旋余地,除非是一辆车单行。从前的小道见不到了,但痕迹尚存,尤其是那一方天然的青石板横亘在路面,是最原始的一块“牛”——原生的大块石板,难以撬动。据说,这条小道是万斛山人谋生的保障,长年累月有两个人义务修路,只要是雨后,他们就自觉上山去修补路面,没有报酬,一辈子没有中断。如今那人是否健在,不得而知,但他们的传奇一直被人传扬,该是世间的楷模吧。

  万斛山人质朴纯粹,开朗硬气,踏实肯干,不玩虚,不吹牛。因为他们常年与石头打交道,有多少力气只能干多少活,来不得半点虚伪。你说你牛,怎牛也牛不过牛石板。

  “牛”是一处标志,从此开始,便进入了采石的窝子。每走一段,就能见到采石人留下的遗迹,或露天,或钻洞,大块的板石,有薄有厚,板石的上面,往往是原始的块石,既有长方体的,也有近乎正方体的,嵌入山体的表层之下,整齐排列。古人所见,或者正是这样裸露的山石,看起来形如升斗,居然有万斛之多。古人的计量单位,十升为一斗,十斗为一石,十石为一斛。万斛是形容数量之大,实际上满布山峦,不可计量。万斛山,名副其实呀。

  万斛山的石窝子,以洞穴式为主,大概是基于原始的采石工具和方式方法的局限,或许也有易于识别石材的优劣以利决策的缘故。最早的石窝子大概已有数百年之久,几处硕大的石洞内部居然有几间房子大小,高达十几米,宽也最少有几米,架子车可以顺利出入。据说有一处山洞已经穿透了整个山体,南北贯通了。站在洞口,层层的石板悬在头顶,呲牙咧嘴的样子,好像随时要吃掉人的样子,令人恐惧,不敢深入一步。然而,石窝子的样子可以一览无余。妹夫是小时候采过石的小石匠,曾经在石窝子里睡卧过好几年,算是半个把式。听他讲,山分为上半山、下半山,中间有一层一尺左右的黄土。大自然是神奇的,上帝造山的时候,似乎是特意要为人类留下一点机会。上下半山之间的黄土层正是如此。黄土层松软,很好起动;起掉这层黄土,就给下一步的操作造出一层空间。黄土层的下边一层石头,正是我们前边所见的那样的斗石,都是块状,而且上边也已经有了空间,容易撬动,因为石质差,没有用处,所以是最早被抛弃到沟里去的。因为它占据了下半山的最上一层,所以石匠们叫它“把山猴”,也就是守山猴子。“把山猴”下边的石头都是有用的,第二层叫“三寸”,第三层叫“六寸”,等等,一共有几层,说不上来,其中一层叫“青翠”是最高档的板材。匠人们一层层地撬动敲击挪动,根据每一层的厚度加工成不同的石器,据说做到最后一层活儿的匠人寥如晨星,只有麻峪沟里的一位老师傅做到了,堪称奇迹。万斛石或许正是这些被抛弃而滚落山下的“把山猴”吧。人们从山下所看到的那些石瀑正是这些被抛弃的残石堆积而成的。

  如今的万斛山,石场已经停采了,本地的工匠们一部分加工从西边宫里乡开采的原石,大部分已经远走高飞,手艺虽然没丢,但万斛山的石料石器渐渐被人们所遗忘,万斛寺塔的名声反而越来越响了。

  石窝子处于半山偏上的位置,分了几层,每一层几乎平行。虽不是在山顶,视野却甚是高远。辽阔的关中平原一望无垠,近山的梯田、村社一目了然,新建的太阳能面板黑光发亮、整齐排布,在初春的黄原中显出别样的生气;东坡挖掘机的轰鸣和山下裁石机的撕裂声不时传来,听不见鸡鸣狗吠的声音了;七八座山峦东西偏南横向排列,自上而下聚向沟底,形成的麻峪,两边的主山梁如凤凰展翅,精致而秀美;沟壑并不幽深,山峦也不险峻,然而漫山遍野的花儿姹紫嫣红,美不胜收,令人激情昂扬,大呼小叫,赞叹不已,那黄的正是先前所见零星的红刺柳、野生连翘(俗称黄花条),紫色的是丁香花,红色的却是桃花,果真是“人间四月芳菲尽,山寺桃花始盛开”,一大片一大片,望之不绝。原来此山有如此盛景,如果我们不从前山过,岂不枉曲了此行。再穿过几条荆棘花丛,越过几条沟,翻过几座山梁,万斛寺塔的塔尖终于依稀可见。

  山梁上的草木尚未复苏,干黄的草垫子温软厚实,娟子说想要多坐一会儿,但是浓郁的香气随风而来,山上的丁香花正在盛开,花树居然比人还高。她说:“走不动了,就闻一闻花香,果真精神抖擞。”顺着小道前行,偶然出现的兰花花虽然细小,却在荒野之中绽放着,显示它争春的勇气和信心。

  寺塔到了,居然是建在一座小小的山峰顶上,山峰不高,圆形的,近似于陡峭,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高峻,严格说来,那应该是在后山了。峰顶被削平了,几百平米的场地上,一座雄伟的宝塔矗立在上,西边有一隆起的土石堆,几米高低,应该是倒塌了的寺院遗址。寺塔所在的山峰四面环山,北望是重重山峦,最远处可见金华山红土坡,西望是层层下降的沟壑,最低处是大水峪,南望是关中平原,最近处是老庙镇一带,东望也是深沟,与东边的山峦形成环状地形。视线极其辽阔。

  根据相关资料记载,该寺塔为七级密檐式仿木砖石结构,高约20余米,底边长3.86米,塔壁厚1.28米,四角磨为圆孤形,塔体内用片石砌心,外面用条砖包砌,砖长36cm、宽19.65cm。塔为实心,砖雕斗拱、方柱及百页窗。2019年10月,被确定为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

  万斛寺何时而建,史书上没有记载,仅仅遗留的寺塔,据考证是唐塔。万斛寺显然是因山命名,这在著名的佛寺佛塔里并不多见,或许它是有正式的名字的,只是因为此地偏远,被遗失了,于是人们便以万斛山而称呼万斛寺了。有学者考证,万斛寺最早建于西魏时期,是宇文泰倡导建立的,而且是皇家寺院,远比唐朝早了几百年。果真如此的话,更该有它的冠名的,如西安万寿寺、大慈恩寺(大雁塔)、荐福寺(小雁塔),长安兴教寺、华严寺,宝鸡的法门寺,铜川玉华宫,周至仙游寺、大秦寺,即便是同为唐朝时期的富平老城的圣佛寺、美原镇的法源寺,也不是因地命名。万斛寺位居万斛山的中心,介于富平蒲城之间,山下就是唐代的皇家五陵,如果以之作为皇家寺院,是有其政治和文化背景的。但是,资料遗失太久,无法考证,只能作为未解之谜待智者解决了。

  根据县志记载,富平东北一带,除了明月山最高,万斛山次之,其主峰最高海拔1305米。过去说起万斛山,仅仅局限于我们眼里所见的那个区域,实际上万斛山不像金粟山那样是一座孤峰,却是一座山系,塔峰正是接近平原地带最高的一处山峰。自古而今,万斛山的文化虽然是围绕万斛寺而展开的,但是,它仍然是一个谜,它的神奇与神秘被万斛山人历代传颂,但是万斛山真正的文化离不开山人们自身的奋斗故事。如今的万斛寺只留下一座寺塔,很多真相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,或许哪一日有了新的考古发现,才能还原万斛山寺的些许面目,揭开许多谜底。那时候,万斛山将更加名扬天下,万斛山人将更加骄傲自豪。

  2020年4月12日星期日李郁写于西安明珠四合斋。

责任编辑:张伟